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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·宸极帝婿(一)


伊祁箬从紫阙出来时,天色已深,等她一路带着复杂的思绪回到府中,便已到了亥时上下。酡颜在府门前候着,简单的将她离府前交代的一件事做了回禀后,便领命退下了。伊祁箬独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将手中的琉璃灯笼熄了,随手扔在一边后,深吸了一口气,在幽寂孤静的环境里,朝着西面方向一步步走着。

一座空置多年的院落里,四处种着奇藤异草,白天看时,有些绿色倒也不算冷清,只是在这深夜里,尤其是宸极府上夜不灯的暗色中看来,却是凭空多了些凄冷。

恰如院名‘阿兰若’。

站在院中往屋室里看去,唯有一簇极微弱的灯火闪动着——像极了一簇鬼火,妖异诡艳,零星如尘,没有人知道下一刻,它会往何处飘去。

又是许久的一阵怔愣之后,她阖了阖眸,举步朝着屋室中走去。

当她的气息一点一点朝自己的方向逼近时,越千辰抬指一错,捻熄了烛上弱弱摇曳着的那道火光。

伊祁箬的眼睛早在许多年前便已适应了黑暗,此间循着他的方向,在他对面的坐了下来,两人彼此皆是不语,气氛无声的僵滞着,像是默契,亦像是一场赌局。

直到,将将一刻钟之后——

她从怀中掏出一颗火石,摧出一点火花之后,弹指一挥,刹那,满室烛光。

越千辰就在她对面,换上了一袭崭新的白衣,收拾利落,仍旧是不染纤尘的得体,甚至于眉间的那枚鸽子血,都还是一如往昔的夺目着,只是,少了那么两分鲜活。

在她点亮屋室之后,他脸上缓缓带起一抹浅笑,半晌,率先开口道:“过去说,死囚行刑前的最后时日,总是异乎寻常的美好些。此间……我能否也认为,宸极殿下终于后悔了,打算拿走我这条命了?”

伊祁箬目光有些阴沉,又似疲倦之故,双眸连眨动的频率都是极缓,就那么动也不动的望着他,叫人看不清个中意味。

“对,”半晌,她小幅度的点了下头,顿了顿,又道了一句:“也不对。”

越千辰心头却是一动——原本,他那样问,也只是一句讽刺的话,并未预料到会换来她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。

“原本,为了我想要的东西,你必须的活着,可是眼下……”眼中闪过一丝懒惰的厉光,她换了个姿势,沉声道:“大抵要如你所愿,我可能保不下你这条命了。”

眉眼不易察觉的一蹙之后,他冷笑一声,故作无所谓的讽刺道:“呵,稀罕!……这世上,还有宸极帝姬做不到的事?”

可是,对面的女子却并未接招。

伊祁箬沉默了一会儿,换了口气,上半身微微朝他的方向倾了倾,浓着目光,一字一字的说道:“越千辰,你听好,我问你一句话,你给我想好了再回答。”

此刻,在她的眼神中,他看不到半点熟悉的样子,更看不出有一丁点顽笑的意思,若非清楚自己这些日子并未有任何机会去给她惹麻烦,他还真以为是哪桩事暴露了呢。

顿了片刻,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凝眸郑重问道:“姬窈的骨灰,究竟在哪儿?”

一瞬间,越千辰一愣,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看着他的样子,她却是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还要装傻?”

这回换他急了,眉头一拧,只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意思?姬窈的骨灰我早就已经交给铅陵蘩了,经她之手送到你二哥手里,再往后的事你都一清二楚,你现在倒来问我?”

将他有些气恼的样子看在眼里,她的目光却是越发沉定了,缓缓往后靠了靠,微一沉吟,她看着他问道:“碧砮这个名字……你不会陌生吧?”

“她还活着?”

——越千辰的第一个反应,大体就是这样了。

碧砮,作为从小便跟在章灼王姬身边的亲信侍女,这个人,他曾经也有过一面之缘。最深刻的印象,也就要数她对姬窈的忠心以及姬窈待她的信任了。

他怎么也没预料到,会在此时此刻,从伊祁箬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。

可他这样脱口一问之后,得来的,竟还是宸极帝姬的一丝不屑之色。

“哼,你问我?”伊祁箬敛了连眸光,起身缓缓踱起步来,“今晨修罗城传来消息,这位章灼王姬生前最亲近的贴身侍婢之一,在隐居多年之后,无意间听说故主骨灰得以安奉,是故特地重回安定王宫意欲拜祭,可是却在看见姬氏宗祠里供奉的那只骨灰坛时起了疑心,细问之下,你猜如何?”

她转过头看向他,在他惶惑惊讶亦不乏紧张的目光里,咬着牙,一字一字对他说道:“那根本就不是姬窈的骨灰。”

几乎是想也没想,他倏然拍案而起,当下便驳斥道:“不可能!”

伊祁箬偕着满目狐疑,冷声道:“你说不可能,可是姬窈的法身在天狼谷火化时,碧砮就在一旁,在世子亲手落盖封坛之后,她私下里瞒着所有人将那坛口启开过一次,将昭怀太子出征前送予姬窈的一枚玉环暗自放入了其中,之后因为找不到寻常用以封坛的沉绿泥,情急之下,她便用颜色极为相近的灰青泥替代了,别人或许看不出这其中的区别,但她对颜色的感触一向敏锐,此番拜祭之时,一眼看过去,便发现了其中的异常。安定王当场启开坛盖,那里头根本就没有那枚玉环的影子,其后王宫的医官也证实了,那里头装的,根本就不是人的骨灰!”

“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”听罢她这番话,了解了大致情况的同时,越千辰仍旧是拒绝相信。其后,随着脑中灵光一闪,他眸色一低,忖了忖,转头暗含质疑的望向她,缓缓道:“……这又是你设的一场局吧?”

他说完,本想从对面女子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端倪,可伊祁箬的目光半点都不曾闪动,就那么一副直冷冷的神情对着他,反倒让他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愚蠢。

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,宸极帝姬现在都没有设这么一局的理由,更遑论目的。

这样想着,便又绕回到之前的问题上,越千辰仔细回顾了关于此事的种种,仍是摇头道:“不可能……我根本就不曾动过那坛骨灰,怎么可能……”说着,他忽然想到什么,语气却渐渐缓了下来,“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?”伊祁箬眉目一挑,冷笑一声,代他说出了他的那句‘除非’——“你想说,除非当年你在安定王宫盗走的骨灰根本就是假的?”

越千辰定定的看着她,没有说话,却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表达得清楚。

——如果那骨灰真的是假的,那么的确就只有这么一种可能。

伊祁箬抬了抬下巴,眉头轻锁着,看着他说道:“火化之后到离开天狼谷之前,那坛骨灰一直在碧砮眼皮子底下守着,天狼谷之后到安定王宫一路上,更是有世子亲自看着,这么说吧,直到你将它盗走的前一个时辰里,它都一直没离开过人!而那坛口上的泥封,也早上了年头,问题亦不可能出在铅陵蘩那里。一模一样的钧瓷坛、一样年头的泥封,你倒给我说说,不是你,又是谁能费这么大的力气,除了那一个预料不到的错误之外,从时间到细节,都做的这么圆满?”

她情绪不定的说完这番话之后,越千辰眸光一深,望了她半晌,忽然沉声问了一句:“你怎么不怀疑姬格?”

伊祁箬一怔,随即,则是像看个笑话一样看着他。

越千辰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,但冷静下来一想,他自也知道绝艳侯是更没有理由这么做的,继而,他便努力压下心头的愤懑,妄图耐心的与她将此事说个明白,抬眸朝她问道: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——在他看来,自己也一样没有理由多添这么一道手。

可宸极帝姬显然却并不这么想。

默然一瞬,她定定的看着他,说道:“你认她做你嫂嫂。”

越千辰赫然一愣。

随即,更听她进一步说道:“殿下的骨灰就在归去来兮殿里、就在我这儿,世子知道我不可能让姬窈进殿供奉,他也从未跟我提过这话,可你——越千辰,你认姬窈做你嫂嫂,你看重你兄长胜于一切,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吗?”

她将这番话说完,越千辰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百口莫辩。

最让他无法反驳的是,她说的一切,都是对的。

这么算来,有动机亦有能力做出这桩事的人,当真除了自己,再无第二个。

那头,她深深的压下一口气,耐着性子,又问了一遍:“我最后问你一遍,姬窈的骨灰,究竟在哪儿?”

“我……”越千辰目光一深,望向她,竟是含着无尽疑惑的,半晌的思索之后,堪堪只扔出了三个字:“不知道。”

他话音落地的同时,伊祁箬身形一飘,恍然间逼近他跟前,出手扣住了他的喉咙。

低头朝按在自己喉间的手指看了看,目光缓缓的游移她脸上,他忽然一笑,轻声道:“动手啊。”

伊祁箬眉间一紧。

越千辰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深了起来,见她不动,便道:“不会吗?不应该啊……我教你好了。”

说着,他抬起手,覆在了她的手指上,一点点教她该如何使力,“就这样……把你的手指叩下去,内力一摧,要不了片刻……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我了……”

臻绝的眼眸中划过无数的煎熬、苦痛与纠结,她一动不动的同他对视着,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,却也没有退步。

这样的对峙里,越千辰的情绪终于就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,撕去所有伪装的假面,他赫然间大吼道:“动手啊……你动手啊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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