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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·月下无夜(五)


这一年的木芙蓉开得稀罕,濒临隆冬,盛雪已落了许多场,可千园那一树花开,却仍是葳蕤婉约,毫无半点凋零之态。

越千辰负手站在木芙蓉下,微微扬头琢磨着这一片白茫茫的清丽,也不知究竟是妖异,抑或吉祥。

伊祁箬进内室取了条玄狐大氅来,无声走近他身后,自然而然的给他披在身上,玲珑玉指穿梭在领口缎带间,仿佛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姬,已然做惯了这等为人妻子当做的事情一样。

越千辰低眸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,心头蔓延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与甜蜜。

——原来自己想要的爱恨至极,便是这等不可说的味道……

“箬箬,”在她系好了大氅,将要收回手去时,他却握住了她的双手,一声轻唤,将她的目光唤到了他容颜之上,默然相视中,她看到他眼里比长泽水更悠远的光芒,沉沉淀淀,平静于不知名的谷底,继而,她听到他说:“你不知道,我有多想能与你并肩而立,共享余生。”

曾经很多次,她因眼前这人的某一句话而动容讶然,而这一次打动她的,却是那最后两个字。

——余生。

多好听的字眼。

“如果——”眼底飘荡的思绪一收,她缓缓歪了歪头,看着他,问道:“我说如果,天命是可以选的,如是要你自己选择出身,你是愿意做今时今日站在我对面的越千辰,还是甘愿做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,平平凡凡,安安分分的,就此一生?”

尝遍沉浮起落的玄夜太子,抑或与天下命脉无关的一介布衣草民。

如果没有她,这会是一道极好做的题目,甚至于,他可以不假思索的选择出答案。

可千回百转的纠缠过后,他神色沉凝,却是道:“我选你。”

——不是越千辰,便不会遇到伊祁箬,为此,他愿意担下亡国灭种之恨,不共戴天之仇,亦是甘愿担下生而折母,弑父杀君的滔天罪孽。

除她,无他。

望着他阴鸷却不乏坚韧的目光,伊祁箬对这个答案并不算意外,但却也逃不过震颤心头。

半晌,抽出双手,她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,转而走进屋室中。

木芙蓉下,置了一方血玉案,赤红艳厉的绝色,堪堪映一地洁白,美不胜收。

越千辰等在树下,此间天已彻底黑了下来,夜幕上一弯月色峨眉,似也轻拢着一团雾气,放眼天地人间,澄华堪入画。

不多时,伊祁箬从屋里出来,走到他面前,将手中安稳奉来之物朝他示了示意。

“这副云子,”她唇畔微微含着浅笑,目光淡淡落在两笼云子上,道:“你不在的日子里,我拣选过无数遍,可从来在你之前,还未遇到过一个既够格,也愿意共我对弈的人。”

说着,她微抬起头,望着他,含笑淡然。

——她知道,他是不会拒绝这一局手谈的。

越千辰寞然与她对视了许久,到底不曾叫她失望。

血玉案两边,两人对面而坐,一方茶具里被她随手添了芙蓉花上一捧积雪,捻火细细得烹,云子已开,案上,却无有棋盘。

她执黑,先落一子,却是在案面边缘之地,越千辰暗自勾了勾唇,也便跟着落了一字。

任何棋局的开场,似乎都是顺利的,而真正的焦头烂额,也都等在后方。

从容无争的交替落子之中,先开口的是越千辰。彼时他一道目光平静无澜的落在棋局上,启口清澹,忽而问道:“你还记得那次,我们俩交手吗?”

算来,时日也不算太远,还是早前她答应他正经陪他过一回招的允诺,他现在都记得清楚,当时前尘花海之上,两人凌空而战,她的每一招每一式。

如舞。广袖惊鸿,却有杀天之力。

那头,她也一样看着手中的天地,闻此,也未曾意外,平和的点了下头,继而轻笑一声,道:“或许你让我输一次,如今就不必问我这个问题了。”

——那一局,因着后来下人突如其来的打扰,终究只能算是未完之局,多少也是一场遗憾。

他笑了一声,慢慢的,笑意消散,手里的落子也慢了下来,她抬头朝他看去时,却正好将他颇有两分正经的脸色放在眼里,随即,便听他难得的自谦道:“虽然当时并未走入最后一招,但人贵有自知之明,我知道,你若下了死手,我不是你的对手。”

说着,他目光一抬,堪堪与她对上。

“呦呵,真难得。”她讽笑着看他,调侃道:“我还以为,夜郎当自大呢。”

没想到,倒也懂得人贵自知一句。

越千辰只是笑了笑,微微带着些纵容意味,却并未在此事上继续与她纠缠。对视了片刻之后,他忽而启口,语气同目光一道意味深长,向她问:“有没有人说过,你若是男子该多好。”

是问,更似叹。

对此,她只是报以无奈一笑。

——世间诸好,总在如果二字。

“好?”手里落了一子,成就了开局以来头一回叫吃,她不答反问:“你知道在我来看,什么才是好吗?”

越千辰没有说话,以目光倾诉着自己的等待。

她便说:“无盐之色,尘埃之心。”

说来,不过平凡二字。

越千辰微微凝了凝眉,便见她抬头看着自己,颇粲然的一笑,道:“故此之前我问你的问题,若是我自己来选,我甘愿为羁鸟,堪堪恋一世旧林也罢。”

手指兀然一紧,好好的一枚白子,被他一个错力,弄出了一道裂痕。

随即,他反应过来,也便随后内力一灌,便将那白子化作了飞灰。

“真可恨呐……”他叹了一声,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道:“你可知举世之上,有多少人妄图成为你?”

这话,同样的意思,不久之前,铅陵蘩也曾对自己说过。

她轻哼一声,想来到底是夫妻,这两人之所以能进一家门,还真是物以类聚的下场。

茶已烹毕,炉上火势不减,她趁着弈棋的空档,斟了两杯茶来,同时说道:“其实也没有多少,毕竟像你拙荆那样的女子,还是少有的。”

越千辰心头一动,继而想来,也猜到以铅陵蘩的心性,会说出什么样的话。

而后,他却是笑着摇了摇头。

“你以为你只是女人的梦想吗?”他这样问,旋即在伊祁箬兀然一顿的目光中,他告诉她:“是男人。”

——她,既是男人所梦想成为的人,亦是男人所梦想得到的人。

可悲的是,却没有几个男人敢于直面这样强大的愿想。

他说:“你是这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梦想——地位、权柄,还有容貌。”说到这儿,他停了一停,凝眸若有所思,半晌,却是摇了摇头,“可你不在乎,这些便都是累赘。我看着你,何尝就没有心疼……”

对上他的目光,伊祁箬心里有说不出的憋闷。

——明明,应当是极感动的一句言辞,可她却觉得犹如泰山压顶般的重量,直向自己而来,苦与乐,难辨。

“箬箬……”吃了她右上角的一小片子,他说:“在无生狱时,我无事可做,不自觉便想了很多。有些平时想不明白的关窍,不想,竟真等到了醍醐的一刻。”

他抬头看着她,问:“你知道时至今日,除了过去的国恨家仇,私心里,我恨你在何处吗?”

——这些年,因着无数的因由,他对她有着各式各样的仇恨,可再多仇恨摞在一起,抵不过如今眼下,他待她那一怀仇肠。

他说:“我恨——在你心里,我重不过一切。”

伊祁箬的手,极为细微的颤动了一下——她险些就此失了子。

纵使舌灿莲花,她道不清听到这句话时,自己心里的分寸感受。

继而,越千辰第一次在她眼里,看到了关乎情字的氤氲泪意。

不知是多久无声的对视过去,她目光悠远哀切,缓缓启口,道出一句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话:“我不止一次想过,若是当年梁夜订盟联姻伊始,先帝要我嫁的不是昭怀太子,而是崇嘉皇子,该有多好。”

——那一瞬间,她清楚的看到,他眼睑的颤抖,除了意外,还有一怀她看不懂的情绪。

可惜,天命却从不会垂怜于愿想。

越千辰垂下眸,许久的沉默后,深吸一口气,抬眼定定的看着她。

他说:“这是最后一次——我最后问你这一次,这次之后,这一生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,今日你不答,那么在我心里,无论真相究竟如何,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。”

心底似乎有一片黑暗逐渐扩大,如乌云,她在看着他,目光平静如素,可心境,却是截然。

她隐约已经猜到,他要问的是什么问题。

下一瞬,他道:“当年下令大屠千阙之人,究竟,是谁?”

——她的心,落到了谷地最深之处。

落无可落,反倒安定。

这一回,两人之间的寂静持续了一生一世般的长久。

终于,她兀然一动,蓦然深吸一口气,阖眸颔首,单单道了一个字——“我。”

她说:“就是我。”

越千辰出奇的平静。

他甚至没有去想,她的这个答案,是真是假。

是她。

不是她。

又能怎么样呢?

只要今日她嘴里说不出旁人的名字,伊祁氏的这场罪孽,便已融合在她身上,终此一世,他不会再认其他人。

厉声落了一子,他忽而一阵大笑,笑毕,眸中寒光一闪,看着她道:“为你这一个答案,这一局,我不能输。”

——说话间,他自腰间取出一只酒袋,拔开酒塞,敛过两只白玉樽来,斟满了两樽。

在此之间,他的目光,始终一眨不眨的与她对视着。

伊祁箬低了低眸,去看那两樽酒。

——那味道,勾起了她心底一方沉寂多年的回忆,依旧浓烈震撼,熟悉到刻骨铭心。

“好醇的酒……”缓缓抬手勾过以樽来,鼻尖一动,轻轻一嗅间,她却疑惑起来,“怎会有人忍心,给小孩子喝呢?”

在她的目光里,越千辰从容的揽过了另一樽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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