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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·长泽霍氏(五)


『大道废,有仁义;智慧出,有大伪;六亲不和,有孝慈;国家昏乱,有忠臣。』

——《老子·第十八篇》

寂夜深深,北辰殿里,还依旧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。

苏赢的遗体,已在她的吩咐下,被带下去安置了——她终究还是下令,赏他一口杉木棺,葬入苏氏祖坟,即便不为死了的人,也为他对无端那一腔忠心、为了他的弟弟。

定王。

——苏赢死前的最后一句话,一直徘徊在她脑海里,想着他对重华的称呼,她心头便莫名发苦,止不住,轻笑了一声。

——重华早已做了四年永绶王,可于苏赢而言,时至今日,他还依旧是定王。

——他心里念旧,到死,都还留在过去呢。这样的人,不死,活在这世上,也只剩苦痛了。

一阵夜风灌进来,她到底是受了伤的,在窗口站一会儿,便嗽了几声,说不困倦是假的,偏偏心里梗着许多事,半点睡意也无从放任。

“小姐……”

一声低细惶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她清楚来人是谁,眉眼间不由划过一抹凛意,只淡淡‘嗯’了一声,并未回头。

身后,冬雪隔着不近的距离看着她,目光里不乏小心与愧疚,却半晌不敢开口。

直到她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:“什么事?”

冬雪一怔,下一瞬,便听‘噗通’一声——她实实的在她身后跪了下来。

伊祁箬垂了垂眸,深深的吐息一回,这才转过身去。

她从旁挪了两步,捡了只杌子坐了下来,眸光深浅难辨,定静的打在跪着的丫头身上,说了声:“你起来。”

冬雪哪里敢起,眼下正是极尽做小伏低,动也不动。

伊祁箬也不强求她,面无表情的看着她,问一句:“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

冬雪咬着唇,深深低着头,隔了好久,方才启口。

“公子的事,世子……都告诉婢子了。”说到这里,她重重一叩首,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流下来,“婢子罪该万死!”

语气里,尽是懊悔。

伊祁箬依旧冷着眸子,直直的看着她,又问:“你说说,你罪在何处?”

“婢子犯上不尊,妄图加害小姐!”

——苏赢行刺之事,她是共谋,此事,早已在她受不了内心煎熬,去找姬格来救伊祁箬时,便已昭然若揭。

“错了。”伊祁箬微微一摇头,淡淡道:“你有罪,然罪不在此。”

冬雪赫然抬头,满面泪痕与疑惑。

“你为公子的事对我心怀怨怼,这说到底也是我不曾道出真相的缘故,过去不说,是为着时机不到,甚至于今日,都不是个好时机,你同苏赢谋算出这一步来,我可以原谅,这撑死是个错,而非罪。”她撑着手站起来,往前走近一步,道:“你的罪,在于清神香。”

一字一字,皆是那般缥缈,云淡风轻里,是轰天般的雷霆之怒。

冬雪这个时候才恍悟,自己是犯了多大的罪。

“——!小姐……”

她俯下身,一下一下的叩头,不多时,白净的额上便添了一道刺目的血痕。

伊祁箬冷漠的一掀眼皮,继续道:“你不该在爵爷的遗物上动手脚,亦不该有心,栽赃于你的姐妹。”

“婢子……婢子知罪!”

伊祁箬觉得,有些恍惚。

“春雨、夏花、秋叶、冬雪……你们四个呀,自小跟在舅父身边,比我还早到长泽,我自小把你们当姐姐待,二十六年之后,更放心将这长泽台连同祖宅一并交予你们打理,你就这么对待我的信任,这么对待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么?!”

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,冬雪一个劲儿的摇头,断断续续道:“我……我没办法……小姐,婢子知罪了,您别动气……您别动气……”

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,跪着匍匐上前,顾不得礼节尊卑,拽住她的裙裾,求着,求着……

伊祁箬始终冷眼看着她。

良久,她问道:“我只问你,为无端之事心里不平的,只有你们二人吗?”

冬雪赫然定在那里——连手都无意识的松开了。

伊祁箬看着她的反应,心脏如若坠入寒潭。

“小……”

就在冬雪好不容易打算开口时,她却突然抬手做了个叫停的动作,拦下了她。

“行了,”

——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,剩下的,她自知未必有勇气承担。

“把爵爷的遗物交待好,日落之前,你就下长泽台罢。”她走回去坐下,眼看着在自己这一句话之后,冬雪颓然倒地的样子。

——失魂落魄。

心头一叹,她又道:“去祖陵,给爵爷守陵赎罪去。没我的话,不准再回来。”

很多年之后,冬雪再想,也依旧认为,天国地狱,也就是如此了。

——她的小姐,到底留给她一条路,没有推她去死。

一时的惊忡之后,她无措的跪起来,继续又是一遍一遍的叩首,嘴里喃喃的念着:“谢小姐!谢小姐!谢小姐……”

伊祁箬看着她,眸中依旧冷漠,只是冷漠里也平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,片刻后,她起身,推门而去。

下了北辰殿,下首第一间,便是天枢阁。

门未阖,阁中还烛光明灭。她低头不经意的落寞一笑——自然了,他定不是在给自己留门,大晚上的连门的忘了关,可见他心头是动了多大的气。

她小心的推开门,进去,放眼一看,他披着外衣坐在书室里——就那么凝眸怔怔的坐着。

看着他的样子,她心头立时便是一滞,当真是很疼很疼。

——‘这世上能让世子受委屈的只有你,帝姬,我求你,千万千万,善待他。’

那个女子远走海外时所说的话,于她,还是言犹在耳,可是,这么多年,自己当真有善待过他吗?

深吸一口气,走进去,她站在书案一侧,痴痴的望着他,轻柔柔的问:“还生气呢?”

姬格没有说话,甚至没有动——若非那双玄眸微微的朝自己的方向转了半圈儿,她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的话。

胸腔里憋闷得紧,她忍不住嗽了两声,那头,那人终究不忍心,抬头看向她。

那眼神,极尽温柔,极尽忍耐,极尽痛炙。

他是真的在生气。

她无力的笑了一笑,趁着他回头,连忙道:“世子……我难受着呢,不气了,好不好?”

不想,姬格却冷笑了一声。

她有些怔愣,然后就听他赌气似的问:“就你难受?”

她知道他在气什么,可是,她没有办法。

皱着眉,她低声道:“我以为我们有共识。”

他忽然拍案而起,质问道:“那是你以为!我有说不行的立场吗?”

有多少年,没见过世子发火了?她不记得了,只记得之前苍舒起不遵君令,折损上万大军时,他都不曾发这么大的火。

她下意识的摇头,喃喃道:“你别这样……你明知道我是……”

“是为了我。”他打断她的话,冷静压抑的,反问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你心里过不了这一关,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这样,我多难受?我心里多疼?”

在他的质疑声里,她却反倒平静了。

她苦笑了一声,半是自语道:“你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,真不常见呢……”

姬格看着她不说话,眼底有极深的悲恸。

她微微抬头,同他对视半晌后,举步绕过书案,走到他跟前。

“不生气了……”她看看他,又看看自己,不住地摇着头,缓缓道:“我这一身,太脏了,你这样干净,我不能玷污……”

姬格无奈,这话,她并非没说过,可是说过,又有什么用呢?

她忽然抬头,看着他的眼睛,道:“这些年我做的事——就像林觉章的事,满满登登都是罪孽,这些人命在我手上,我知道你不忍心怪我,但你也决计不会谅我。是不是。”

她说:“世子,我求你留在我身边,已经是太自私了——若非没有你我真会命不久矣,我也绝不会走这一步。这些年,我不准你进宸极府、自己也绝不踏足侧帽台,你都依了我了,那就一直依我下去,反正,也要不了多少年了,求求你,不要生气,好不好?”

姬格仍是不说话。

半晌,他抬了下手,随即,就看着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。

他神色深如潭底。

她忽然就哭了,“你是我最在乎的人,天下的孽都在我身上,我岂能脏你?”

姬格深深地看着她,那眸色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,愈见深沉。

——倏然,他一步近前,制住她的双臂,握住她的腰,狠狠的将她拥进怀里。

她只在撞进他怀里的一瞬间有过下意识的挣动,继而,却平静了下来。

——她知道,他轻易不会动手,一旦动手,便是下了决心的。而真要动起手来,她不会是他的对手,何况眼下,她还受了伤。

靠在他颈边,她的心仿佛一半在冰里,一半在火里。

他就一直这么抱着她,直到她终于控制不住,抬手圈紧他的腰。

——他贴近她的耳鬓,温暖的、安定的,在她耳边一字字道:“见恶不阻,即是罪。你以为我有多干净?”

“不是的,你不是……”

——当年、这些年,你知道的,你分明没办法阻止,很多事,连神祇都无力阻止,何况你我?

他说:“更何况,你有没有罪,没人比我更清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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